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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3章 番外 欲剪難斷玉流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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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玉美人五歲,水流蘇八歲。

初見是在人煙稀少的芍藥宮外,容貌秀美的小男孩一襲青衣,正在被因久病纏身而性情暴躁的二皇子和同樣脾氣火爆的三皇子合力毆打。只不過是小孩子間的爭執,卻完完全全演變成了一場嚴重的暴力沖突。

拳頭雨點般地落在男孩身上,鼻青臉腫,衣衫被撕壞,血順著額頭如泉水般流淌。可是他一聲不吭,如一只被抽取了靈魂的人偶,雙眼空洞,任由他的哥哥們肆意侮辱打罵,仿佛挨打的人不是他,流血的人不是他,一切都與他毫無關系一樣。

“姑……姑娘……”高處的環山游廊上,六歲的白兔被這血腥的一幕嚇得渾身哆嗦,害怕地看向玉美人,想討個主意。

玉美人不語,一如既往的淡漠外表下,眼底深處卻閃爍著詫異和好奇。

她不是個善良的孩子,或者說自落生起,她就必須是暗黑的。

玉家是個黑白通吃的龐大商族,作為未來家主,以利益為先、以家族為先,為了利益為了家族必須卑鄙陰狠、不擇手段等暗黑式教育已經被灌輸進她的骨髓裏,同情憐憫這等溫暖的情緒,不允許出現在她的內心。

入目的這個男孩,有著一雙能吸引她的眼,僅此而已。暗淡無光、仿佛蒙上一層絕望灰霧的眸子深處,卻熊熊燃燒著一團如地獄之火般,陰森凜冽的憎恨。

玉美人年幼,此時的她並無洞悉一切的本事,她只是單純地喜歡上了他的眼,深深地喜歡。

那雙眼,像極了爺爺養在後院的野狼,平日裏小心潛藏,直等時機一到,便會以雷霆之勢,狠戾地咬斷敵人的喉嚨。她喜歡那匹狼,縱使野性難馴,卻似能讓她體內的幼獸之血,沸騰膨脹。

她終是沒有伸出援手,直到宮妃趕來,她們喊他“六皇子”。

六皇子,水流蘇,墨妃之子。玉美人很意外,墨蓮的份位不次於二皇子和三皇子的生母,她的兒子怎會受如此欺辱。

當晚她便找到了答案,水流蘇在晚宴上因誤食花生過敏休克,而她意外窺見,那包花生粉是墨蓮派人下的。

玉美人是個已學會“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至親”的孩子,生性涼薄。她得出的結論也同樣涼薄,原來兒子只是母親用來爭寵的工具罷了。

那一夜的芍藥殿外,香花飛舞如鳳蝶翩遷,分外妖嬈。

她已記不清當時的心情了。那種莫名地被吸引,或許是因為心中突然產生了深邃卻陌生的憐憫,或許是因為即使他滿身傷痕,細汗微微,蒼白地淺喘著坐在花叢裏,卻仍舊如一塊翠玉般美麗。

總之那一晚,她坐在了他身邊。

或許因為她是個陌生的小女孩吧,向來戒備的他,在那一夜竟對她敞開心扉。他用頹靡的口吻低喃,似在細述,更像是自語。不知不覺,她幼小卻清冷的心因為他哀傷的嗓音,蒙上了一層晦澀的霧。

鬼使神差,她小小的手握住他白皙的手掌,望著他寫滿了孤寂淒涼的眼眸,稚氣卻認真地承諾:

“流蘇哥哥,別難過,我會永遠守護你。就算所有人都不要你,我還是會和你在一起的。”

水流蘇楞楞地望著她,須臾,薔薇似的唇瓣揚起,粲然一笑如同耀眼的星辰:“謝謝小玉。”

他的手握緊了那雙白玉般的小手,暖若熱泉般的溫度從他的掌心湧出,流淌進她的內心。

兩個小小的孩子坐在清冷的宮殿外,仰著臉,望著頭頂的滿天繁星。他溫暖起來的臉龐被她看在眼裏,她小小的心竟產生了無法抑制的欣喜。於是她嫣然一笑。

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學會微笑。

從此,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

玉美人猛然驚醒,混亂的心緒讓她雙手掩面,無奈地嘆息。那些恍如隔世的舊夢,居然又出現在腦海裏,如一團理不清的亂麻,讓她感到憤怒、煩躁、厭惡。

吹滅燃燒了一夜的紅燭,她拿起桌上的賬冊看了兩頁,又心不在焉地放下。

天色尚早,窗外晨鳥啾啾,沙沙的灑掃聲隱隱傳來,她披上薄鬥篷,靸了鞋飄出房門,站在門廊下望著院子裏秋風蕭瑟,龍吟細細,鳳尾森森。

一株秋海棠開得正艷,旁邊一青衫男子,左手拿著大掃把,不甚伶俐地清掃著地上的落葉。他的表情安詳優美,普普通通的行為被他做起來,卻像是在完成一項藝術般清雅。

他的存在讓她的心躁郁更甚,蛾眉微顰,仿佛前日喝的那碗湯藥裏的黃連再一次泛上舌尖。

“呀,玉家主,早安。”似察覺到她的目光,他俊秀的臉龐擡起,黑水晶般的眸子望過來,那雙眼清湛澄澈,似初生嬰兒。薔薇似的唇上揚,一笑純然。

玉美人有些恍惚,以至於忘了回答。

記憶裏,在他完美的微笑下,埋藏著的永遠都是無垠的陰霾,即使面對她,他偶爾露出的笑容也會蒙上一層淡淡的愁苦。他從未這樣發自內心地微笑過,如此純凈,如此歡愉。

不得不感嘆他的命大,落霞灣一戰她有所耳聞,他的幸存出乎她的意料。

四個月前,當他被救起時身受重傷,不僅失去了整條右臂,臟腑也受到沖擊。玉錦和她師父花了好大的精力才救回他的命。

據玉錦報告,活下來的他失去了二十幾年的記憶,甚至連自己的名字也忘記了。

玉美人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曾用高傲掩飾自卑時狠戾瘋狂的他和現在這個清雅安靜的男子相比,她不知是該憎恨還是該憐憫。

他的悲慘讓她的心沒有一絲歡喜,反而……她想她現在的心情大概就是五味雜陳吧。

如果可以,她永遠都不要再看到他的臉。

“玉家主,你的臉色很不好,睡眠不足嗎?”他忽然湊過來,澄澈的眼眸裏寫滿了擔心,仿佛在替她憂慮般關切地問。

突然放大在她眼前的臉嚇了她一跳,下意識退後一步,他的味道他的眼神讓她的心再次焦躁起來,側過臉去,冷冷質問:

“你怎麽在我的院子裏?”

她對他強烈的排斥感清晰地被他感受到了,他一驚,後又落寞下來,低著頭,輕聲回答:

“玉兔姑娘說家主缺人打掃庭院,家主救了我,我也想為家主做些什麽。雖然過去的事都不記得了,可是我很會打掃庭院,家主就放心地把庭院交給我吧。”說到這裏,他爽朗地笑了起來。

“不必了,我走之後,馬上離開。”玉美人冷道,不等他回答,繞過他就走。

水流蘇心一沈,回過身。他望著她清臒的背影想說些什麽,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眼看著她即將邁出院門,他忽然大聲道:

“玉家主,你討厭我?”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玉美人的心微微一頓,水流蘇眼眸一閃,繼續道:

“你知道我的過去吧,我過去做了什麽讓你討厭的事嗎?如果可以,請你告訴我,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原諒。”

玉美人的拳頭握了握,頭也不回地冷笑一聲:

“真是卑鄙,以為忘記了,就可以抹消掉一切嗎?”

秋風蕭索地吹拂過,她離去的背影冰冷。

水流蘇懷抱大掃把,呆呆地站在原地,眼裏的淒涼熄滅了所有光亮。他忘記了一切,現在的他對周圍的所有都是陌生的,包括對他自己,這讓他感到恐懼,不安,孤獨。

可是某些感覺是印刻進骨血裏,對玉美人的熟悉,被她莫名地吸引,他不明白這種感覺,但他就是想靠近。

原來她真的知道他的過去……

玉美人失敗了,愛的反義詞不是憎恨也不是怨懟,而是無視。她做不到無視,水流蘇的出現只會讓她惱怒、煩躁、混亂。她甚至幼稚地讓玉兔將水流蘇調走,決不許接近她方圓五百裏之內。

“我到底在幹什麽呀?”她在心裏郁卒地嘆息。

“真讓人失望,你居然將你的前夫留了下來,而不是重新扔回海裏,莫非你心軟了?”赫連任歪在窗下的軟榻上,手裏把弄著一串藍寶石念珠。

“你在胡說什麽?”她眉心微蹙。

“前任夫君,簡稱‘前夫’。”他伸出修長的食指,笑瞇瞇地在最後二字上加重語氣。

“有事說事,沒事就回去。”對於時不時上門騷擾的赫連任,玉美人真心不待見。

“嗳?孤的小王後真冷淡。”赫連任扁起嘴,竟柔腔百轉地嬌嗔一句。

“你的語氣真惡心。”玉美人嫌惡地道,“說正事。”

赫連任左手打了個響指,右手遞過一只錦盒:

“這是你要的東西。那,阿曼國這次秋汛損失慘重,四省百姓流離失所,難民十幾萬。你也知道國庫很窮,沒辦法賑濟那麽多人。聽說鳳凰島的幾個礦島正在招收采礦做工的住民,互惠互利如何?”

“我會派人去挑選,你可以走了。”玉美人接過錦盒,起身。

“別呀,讓我留下來吃午飯嘛。你都不感謝我,你明明也想趁機擴大你的鳳凰島,有我幫忙,你才能輕松不是麽。”赫連任死皮賴臉地叫道。

“玉蓉,送客。”玉美人頭也不回地到裏屋去了。

“是。阿曼王,請。”

“切,玉美人,別怪孤沒提醒你,吃回頭草的馬可不是好馬。”慷慨激昂的話喊出,赫連任這才滿意地撣撣身上壓根不存在的灰塵,在玉蓉愕然無語的目光裏,心滿意足地走了。

凝香亭外楓葉正紅。

水流蘇將覆蓋在地上的落葉掃開,在路邊堆成幾個落葉山。午後的陽光和煦溫暖,他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擡起頭,眼神有些迷茫地望著頭頂的藍天。

他被玉美人徹底討厭了,這讓他感到沮喪。他已經清楚地明白,他過去一定對玉家主做了什麽不可饒恕的事。可他到底做過什麽,他完全想不起來了。

他痛恨自己失去記憶,他都記不起自己做過什麽錯事,又該如何去請求玉家主原諒?

啪啦啪啦!

身後的響動驚醒了他的思緒,回過頭,卻見已梳了婦人頭的玉兔正蹲在地上焦急地撿散落的紙張。他急忙走過去幫忙,玉兔驚訝地擡頭,見來人是水流蘇,忙笑道:

“多謝殿……多謝公子。”

“該道謝的是我。”水流蘇笑瞇瞇地說。

玉兔被他澄凈的笑顏驚了一下,怔了片刻,疑惑眨眨眼。

水流蘇愧疚地道:“上次我求你答應讓我去幫玉家主打掃庭院,結果玉家主很生氣,讓你難做,實在抱歉。”

“啊,那個啊,公子不必放在心上。”玉兔摸著後腦勺訕笑,也許家主並沒有想象中的生氣,至少沒再命令她將公子扔進海裏。

水流蘇笑笑,問:“你現在很忙?”

“嗯。玉安被派去白沙島,家主要奴婢在三天內替她選出一個合適的人接替玉安,期限有點短。”玉兔嘻嘻笑道,“奴婢先告退了。”說罷,匆匆起步。

“玉兔姑娘。”水流蘇脫口叫住她。

“是,公子。”玉兔停住腳步,疑惑地望著他。

“那個,”水流蘇半垂下頭,有些難以啟齒,猶豫了許久,才鼓足勇氣,擡起頭,一瞬不瞬地鎖視著她,“玉兔姑娘,蘇醒後我曾問過你我的名字,你說不知道。其實,你知道我的過去吧,我和玉家主從前是認得的吧。我究竟做錯了什麽讓玉家主那樣反感我,玉兔姑娘可以告訴我嗎?”

玉兔斂起唇角,凝了他好一會兒,他眼底的真摯、緊張、不安、激動被她悉數納入眼眸。良久,她嘆了口氣:

“奴婢認為,公子記不起來更好。”

“玉兔姑娘……”水流蘇吃驚地瞠大眼睛,在震驚的背後,是濃濃的忐忑和慌張。

玉兔不再言語,微微頷首,快步離開。

水流蘇滿懷覆雜地望著她離開,湮滅了光芒的眸子裏寫滿了恐懼,他在恐懼知道真相,也在恐懼永遠不知道真相。

“嘖嘖,這不是閑王殿下嗎。您還真是厚臉皮,擅自開始的狂妄游戲失敗,不被自己的國家接納,就又跑回到被你狠狠傷害過的女人這兒,繼續躲在她的裙子下接受庇護,你這樣還算是個男人嗎。要是我,我早就羞愧得淹死在海裏算了。”

仿佛鋒利的匕首刺中了神經最為豐富的部位,水流蘇疼得渾身一顫,轉頭,冷冷地望著身後三步遠,一名濃眉銳目的英俊男子:

“你是誰?”

暴風雪般的凜冽之氣從他的周身散發出來,迅速席卷,冰封了方圓五十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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